89歲作，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89歲作，上海博物館藏

蘇軾《赤壁賦》之“食”和“憑”

趙孟頫48歲作，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蘇軾的前后《赤壁賦》，成文于1082年，其影響遠遠跨越文學史，歷代書畫家以之為題進行創(chuàng)作，持久不衰，明代的文徵明更是鐘愛有加。

　　通過整理《中國古代書畫圖目》文徵明名下的作品，發(fā)現(xiàn)與《赤壁賦》相關的存世公藏作品，大約還有17件（見13版附表1），其時間跨度，最早寫于61歲，最晚為89歲。海外因為條件所限，暫時無法錄入。

　　文徵明生命的最后兩年，作品屈指可數(shù)，但是，目前已經(jīng)露面的89歲高齡創(chuàng)作的《赤壁賦》，竟然還有數(shù)件真跡存世：

　　1、《后赤壁書畫》，書畫合璧，上博藏。

　　2、《赤壁賦書畫合卷》，書畫合璧，過云樓藏。

　　3、《赤壁賦》書法冊，曾為清宮舊藏，今存臺北故宮。此冊由卷裝改成，署“嘉靖戊午冬十一月廿日”，丟失兩行，連名款在內(nèi)共缺十九字。其時間與上博《后》卷相近，離文氏離世大約一百多天。

　　4、《后赤壁賦》，十二開，上博藏，未見大圖，真?zhèn)螣o法判斷。

　　5、還有一件書法冊頁，曾經(jīng)民國珂羅版印刷，留有拓本，書于戊午二月，“食”上脫“共”字，原作至今不知去處。

　　審讀四件《赤壁賦》之后，發(fā)現(xiàn)文徵明均寫成“憑虛……”，“……共食”（圖1、圖2）。

　　令人驚訝的是，我們看到的《赤壁賦》刻本均為“馮”、“適”。明代祝枝山、徐渭、周天球、董其昌都是這么書寫，即便現(xiàn)行的高中課文版本也仍然如此。

　　按古漢語詞義，“馮”同“憑”，而“食”與“適”則差別太大。

　　如果單獨出現(xiàn)在某件作品，說是筆誤，或許說得過去，但同時出現(xiàn)于89歲的四件作品，從常理分析，顯然不太可能。

　　難道文徵明出筆硬傷？

　　吳門的文化圈，不唯限于詩詞、書畫的創(chuàng)作，也注重收藏鑒賞，這個雅好自沈周開始，蔓延友生，文徵明接棒畫壇領袖后，也儼然成為吳門鑒賞巨眼，蘇軾《赤壁賦》的原始底本，便是文氏的重要藏品。此作又經(jīng)項墨林遞藏，至清入宮，存儲御書房，現(xiàn)存臺北故宮，為學界公認的蘇軾真跡。卷后有文徵明、董其昌二人題跋。蘇軾原作前段缺36字，由文徵明八十九歲補書。這些現(xiàn)狀，說明重裝是在文家收藏期間進行，“戊午至日”僅是裱后的題寫時間，此作或早入文家，因殘缺太甚，不敢貿(mào)然修補。特別重要的是，蘇軾的原作呈現(xiàn)“共食”和“憑虛”字樣（圖3）。

　　查閱相關文獻，清李承淵《古文辭類纂》記：“明人婁子柔曰：佛經(jīng)有“風為耳之所食，色為目之所食”語，東坡蓋用佛典云?！?至此，詞義大明，《赤壁賦》前文 “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也源于此典。

　　元初的時候，趙孟頫所寫的《赤壁賦》，至今也留存兩件，行書卷“子昂為岳上人書大德三年十一月晦日”，其時趙孟頫46歲，“食”“憑”全對；而行書冊書于48歲，“食”無誤，但“憑”寫成“馮”（圖4），根據(jù)古漢語，應為無誤。

　　到了明中葉，文徵明在得到蘇軾原作前，則與趙孟頫46歲所書相反，“食”錯，“憑”正。而文氏友生如祝枝山和周天球等，二字全變，以至于后來的董其昌、何紹基等明清大家都一直沿用了這個謬誤?？梢姡@個謬誤是逐字漸變的。

　　文徵明在76歲時，以小楷書寫《前后赤壁賦》，仍用“適”字，此作今存拓本（見江西美術出版社《文徵明前后出師表、前后赤壁賦》，圖5），但是，對于正確使用哪字，文徵明開始迷茫和糾結，并坦露在其后跋：

　　偶與友人陳伯慧語及，為書一過，其□□□子之所共食，舊多作適，余從親筆改定。按《左傳》：食，消也。坡集中有答人問食字之義，云：如食邑之食，尤言享也。而朱文公又言：《史書》食、邑字，于此不同，未知孰是。

　　寥寥數(shù)語，傳遞了兩個重要信息：

　　一、文徵明所見的同時代或之前的版本，都是“適”字。綜合典籍，不知哪個版本正確；

　　二、文徵明在嘉靖乙巳年，即76歲的時候，還沒見到蘇軾的真跡。

　　因此，確定文氏改“適”為“食”的年份，便可推斷其收藏蘇軾原文的大致時間。

　　要解決這個問題其實不難，只要掌握具有年序的真跡數(shù)據(jù)鏈便可。但是，國內(nèi)公藏機構的真跡，前后時序斷續(xù)，數(shù)據(jù)乏陳，顯然缺少說服力。所幸的是，近年陸續(xù)出現(xiàn)的私藏真跡，正好填補了公藏之不足。筆者匯總兩方，按年份排序如下（見13版附表2）。

　　從這個表格可以看出，最晚至78歲，皆書“適”、“憑”。而公藏作品從83歲開始，便已沿用蘇軾的正確寫本（圖6），值得欣慰的是，私藏的真跡，比公藏推前了兩年。分別署款“嘉靖二十九年七月”，和“嘉靖辛亥二月十又八”，均為紙本冊頁，前者81歲（圖7），后者82歲（圖8）。

　　目前，雖欠缺79—80歲兩年的真跡版本，但依據(jù)現(xiàn)有的作品，文徵明在81歲之后的寫法，與蘇軾原始底本相同，說明最晚在1550年，文徵明已得藏蘇軾的《赤壁賦》原跡。

　　文徵明曾經(jīng)十試不第，嘉靖二年（1523），因巡撫李充嗣舉薦，才入京授翰林院待詔，編修國史。此僅為從九品的小官，不合文氏的文名、聲望，與他的夙愿相去甚遠。后因不滿官場的黑暗與閑職的無聊，三次上疏，終于嘉靖五年（1526）十月南歸故里，賦詩作畫，悠游林泉。這種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有志當世”卻又報國無門的無奈，或許讓他更能理解蘇軾《赤壁賦》語境和思想，這或可解釋文徵明為什么在晚景時光，喜歡創(chuàng)作《赤壁賦》的真正動因。

　　因此，以現(xiàn)有公開的證據(jù)，以1550年為界，“憑”“食”二字是否用妥，是辨識文徵明書法真?zhèn)位蚰攴莸囊粋€重要參考依據(jù)。

　　上海博物館所藏的《行書赤壁賦》，款題87歲（編號滬1-0580，圖9），還有某拍賣出現(xiàn)的一個書畫卷，89歲作（圖10），均將“食”寫成“適”而露出破綻，細看具體技法形態(tài)，比對文徵明同期的作品，相差甚遠。前者如長蛇掛樹，筆法單薄乏力，形態(tài)嚴重偏差，而后者明顯用筆生硬刻意，結體拘謹局促，章法也明顯松散，完全缺少文氏這個時期雍容博古的風貌，故疑偽。

　　晚年文徵明與其他書家，一正一謬，說明文徵明掌握并利用了原始信息，而友生誤寫，或基于文家把緊信息，藏品秘不示人相關。至于董其昌，雖然也為蘇軾《赤壁賦》后跋，但其80歲的《赤壁賦卷》，仍不改謬誤，似乎也可以理解，因為董其昌的真跡，寫錯字幾乎是常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