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家龐萊臣的書畫王國·下篇·“散于私而聚于公”的歷史規(guī)律

　　龐萊臣的收藏并非鐵板一塊，只收不賣，像神話中的饕鬄一樣。事實上他的收藏也一直處在流動狀態(tài)，從年輕到去世，他一邊自己將心儀的作品收進來，一邊又將自己不想收藏的藏品再賣出去。收藏界把這樣的周轉稱之為“交流”，也有人稱之為“隨喜”，有隨人游玩之意，其目的就是通過這樣的“交流”活動，將自己有限的資金積攢起來，以便能夠收藏到更加優(yōu)良的藏品。

　　但對于龐萊臣來說，他的這種“交流”活動，時常出現(xiàn)詭異的現(xiàn)象。

一、 龐萊臣賣畫之謎

　　王季遷就看“不懂”龐萊臣的這些舉動。楊凱琳說，“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龐萊臣由姚叔來做中間人，賣了些畫給美國的弗利爾先生。那時，龐萊臣兄弟的親戚張靜江在法國開了個有名的古玩公司，叫通運公司，姚叔來是張靜江的代管人。王季遷說他不懂那時龐萊臣為什么把書畫賣給弗利爾先生，因為他那時行業(yè)繁榮，生活富饒，沒有理由因為經(jīng)濟情形而賣畫?！?br/>
　　龐萊臣到底賣掉了哪些畫讓王季遷看“不懂”了呢？

　　這一條線索是明確的，就是通過張靜江的關系賣去了國外。張靜江是龐萊臣的外甥。1902年，張靜江的父親張定甫為兒子在巴黎開辦了這家TonYing公司(即通運公司)，進行大宗的古玩交易。西方的一些古董商就是通過通運公司來進貨的。張靜江正是通過古董貿(mào)易，賺取了大量的金錢，來資助孫中山和蔣介石。所以孫中山稱張靜江是“革命圣人”。蔣介石稱其為“革命導師”。

　　當時，姚叔來先生是通運公司的大班，就是總經(jīng)理。他本身也是一位鑒賞行家，于是將龐萊臣收藏的畫賣給了美國的弗利爾先生。

　　據(jù)我們現(xiàn)在所知，龐萊臣舊藏的古代名跡如郭熙(傳)《溪山秋霽圖》、金元的李山《風雪杉松》、龔開《中山出游圖》、錢選《來禽梔子圖》、吳鎮(zhèn)《漁父圖》、沈周《江村漁樂圖》、史忠《晴雪圖》等，均是通過這一途徑流入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而龐萊臣舊藏的古代名跡《草蟲卷》，現(xiàn)藏美國底特律美術館；董其昌《仿古山水》，現(xiàn)藏美國納爾遜·艾京斯美術館；王原祁《仿倪瓚設色山水》，現(xiàn)藏美國克里夫蘭美術館等。

　　龐萊臣將自己的部分收藏出賣給了外國人，導致了我國這些優(yōu)秀古代遺產(chǎn)的流失，殊為可惜，但是從另一個角度看，也推動和促進了中華文明在西方的傳播。這是一個硬幣的兩面。除了通運公司之外，古玩商盧芹齋、張啟隆等，也是那一時期龐萊臣賣出自己收藏的重要出口。

　　遺憾的是，當代學人對于龐萊臣收藏史的研究，還十分欠缺，至今留下了大片的空白。比如，我們迄今還沒有一張清單，也不知道龐萊臣到底賣到國外了多少古畫？這些古畫現(xiàn)在又花落誰家？

二、 收藏家的身后事

　　龐萊臣沒有看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1949年3月，龐萊臣隨著他的那個時代一起離世了。而對于如何處置自己的這些收藏？早在去世之前，他就做好了安排。

　　1943年，龐萊臣立下了遺囑，名曰《贈與契約》，遺囑第三條提到了虛齋的藏品分配問題：

　　書畫各件余積五十年之收藏，原來為數(shù)甚夥，分置潯蘇滬三地住宅之內(nèi)。民國廿六年中日戰(zhàn)事發(fā)生后，潯蘇淪陷，劫后檢查十去七八。綜余一生心血精神所寄，遭此損失，思之痛心。雖于戰(zhàn)后稍為陸續(xù)補購，然為數(shù)甚微。平日復為充慈善等事而估去者亦不在少數(shù)。今將所存各件悉數(shù)贈與秉禮、增和、增祥三人。惟此項物品為余生平酷嗜，并為娛老之計。在余生前應仍置余手頭以供清玩。如在余生前再有購進者，則亦一起歸入即系贈與之品，不再另外分置。

　　從遺囑上看，虛齋的藏品被分作了三份，分別給他的嗣子龐秉禮及兩個孫子龐增和與龐增祥。但事實上，后來包括書畫在內(nèi)的所有遺產(chǎn)，均被分成了四份，而另一份是共有財產(chǎn)，暫由龐萊臣的繼配夫人賀明彤監(jiān)管。

　　1949年3月龐萊臣去世后，由遺囑執(zhí)行人、龐萊臣的堂弟龐贊臣主持分家析產(chǎn)。此后“虛齋”的藏品便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流散。

　　此時，上海的一位收藏家已經(jīng)移民去了美國，但是他依舊念念不忘“虛齋”的收藏。這個人就是王季遷。

　　王季遷已經(jīng)收藏了“虛齋”散出的許多珍貴藏品，比如北宋郭熙的《秋山行旅圖》，明代的仿本藏在了臺北故宮，而真跡就是由“虛齋”散出后，歸他收藏了。但是這對他而言還遠遠不夠。龐萊臣收藏了極為珍貴的元代王蒙《葛仙翁移居圖》，又名《葛稚川移居圖》，也一直是他的惦念之物。在龐萊臣去世后，他本以為自己能夠如愿以償，結果還是落空了。楊凱琳說，“《葛仙翁移居圖》本是龐萊臣藏。龐先生過世后，王季遷有機會買這張畫，但可惜那時中美不和，這事未能成功。這張畫現(xiàn)藏在北京故宮博物院?！?br/>
　　新中國成立前夕，國內(nèi)許多資本家和富商都遷居香港、臺灣乃至海外，而就在1949年，龐萊臣的嗣子、龐秉禮先生是國民黨將軍孫立人的秘書，一度想將龐萊臣的舊藏送去臺灣，因考慮到書畫的安全問題最終改變了這一主意。最終龐氏后人拒絕了種種安排，基本都留在了大陸，這就確保了“虛齋”藏品的主體部分留在了國內(nèi)。

三、 龐氏收藏的捐贈

　　新中國成立后，如此高品位的“虛齋”收藏，自然引起了國家的注意，將其列為重點征集的對象。于是，一場南、北爭購龐“虛齋”舊藏的競爭上演了。

　　龐家的后人，此時大多居于上海和蘇州，上海有地利之便。早在1950年上海文管會便開始到龐家征集古畫。上海文管會的負責人徐森玉先生(南潯區(qū)菱湖鎮(zhèn)人)與龐萊臣有舊交，而謝稚柳先生對龐萊臣的收藏情況也不陌生，所以征集龐萊臣遺藏的任務就落在了謝稚柳的身上。謝稚柳會同李亞農(nóng)等人主動找到了當時龐家的當家人龐秉禮，先后三次到龐家看畫，并連續(xù)征購了兩批書畫：1951年1月13日收購的有：董其昌的《山水冊》、《西湖圖卷》、《依松圖卷》，任仁發(fā)的《秋水鳧棱圖卷》，周臣的《長夏山林圖卷》，倪瓚《溪山圖軸》等；1951年3月14日收購的有：錢選的《浮玉山居圖》、仇英的《柳下眠禽圖》、唐寅的《古槎鴝鵒圖》、文徵明的《石湖清勝圖》、柯九思的《雙竹圖》、倪瓚的《吳淞春水圖》與《漁莊秋霽》、戴進的《仿燕文貴山水》、王冕的《墨梅圖》等。

　　這兩次購畫，主要是龐秉禮和龐增祥分得的部分，收購的價格近7萬元。

　　1952年秋天，徐森玉又來龐家看畫。這次龐家把蘇州龐增和的畫也運到上海，數(shù)目連同上次看過的畫，總計約600件，最后選擇了其中的一些精品收購，價格總共16萬余元。這年的12月， 龐秉禮、龐增和、龐增祥三人聯(lián)名將包括著名的《蓮塘乳鴨圖》在內(nèi)的一批文物，捐獻給了上海博物館。

　　1953年，時任國家文物局局長的鄭振鐸先生，在看到了龐萊臣的遺藏目錄后，立即給上海文管會負責人徐森玉先生寫信表示，北京也要征集龐萊臣的這批舊藏。他在信中說：

　　“龐氏畫，我局(國家文物局)在第二批單中，又挑選了23件，茲將目錄附上：‘非要不可’單中，最主要者，且實際‘非要不可’者：不過 (一)沈周《落花詩圖卷》，(二)文徵明《張靈鶴聽琴圖卷》，(三)仇英《梧竹草堂圖軸》，(四)仇英《蓬萊佩弈圖卷》，(五)仇英《江南水田卷》，(六) 陸治《瑤島接香圖軸》等六件而已，因此間明清的畫，至為缺少也……”

　　鄭振鐸代表國家文物局的所謂“強行征集”，引起了上海一些人的不滿。這一消息傳到北京，鄭振鐸再次致信徐森玉，表示安慰，說“委員諸公大可不必‘小家氣象’也，龐氏的畫，上海方面究竟挑選多少，我們無甚成見?！币驗檫@時正在醞釀成立上海圖書館和上海博物館，所以鄭振鐸又在信中說：“像上海，圖書館和博物館的成立是必要的，且是全國性的。故必須大力幫助其發(fā)展也，將來撥發(fā)的東西會陸續(xù)不絕。”

　　在鄭振鐸先生的再三努力之下，北京方面也征集到了“虛齋”的部分藏品，其數(shù)量和質(zhì)量相當可觀，其中著名的有：趙孟頫《秀石疏林圖》、曹知白《疏松幽岫》、柯九思《清秘閣墨竹圖軸》、姚綬《秋江漁隱》、李士達《三駝圖》、董其昌《贈稼軒山水圖軸》、陳洪綬《梅石蛺蝶圖卷》、楊文聰《仙人村塢》、王時敏《為吳世睿繪山水冊》、髡殘《層巖疊壑圖》、龔賢《清涼還翠圖》、吳歷《擬吳鎮(zhèn)夏山雨霽圖》、文點《為于藩作山水圖軸》、石濤《山水花卉冊》等名跡，入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除了上海和北京外，南京博物院和蘇州博物館征集到了蘇州的龐氏后人的部分藏品。

據(jù)說，當時上海和蘇州方面都要買賀明彤、龐增和手中的字畫，并已開始征集工作，到底賣不賣？賣給誰？這讓龐家的祖孫倆很為難。而此時，江蘇方面也迅速行動，從1956年開始征集龐家的收藏。江蘇方面最初通過賀明彤女士的表弟、時任江蘇省文化局副局長的鄭山尊(薄來)先生的關系與龐家接觸，在得到正面的回應后，南京博物院曾昭橘院長、姚遷副院長、徐沄秋先生與龐萊臣之孫龐增和開始具體接洽捐獻事宜。在雙方長達六年的友好磋商下，龐增和最終分別在1959年和1962年分兩次將家中所藏古代書畫陸續(xù)獻出，共計137件(16種，共257幅)，其中最著名的有宋代趙佶《鴝鵒圖》、夏圭《霸橋風雪圖》，元代黃公望《富春大嶺圖》、倪瓚《枯木竹石圖》、吳鎮(zhèn)《松泉圖》，明代沈周《東莊圖冊》、仇英《搗衣圖》、文徵明《萬壑爭流圖》等，都是美術史上具有影響和一定地位畫家的作品。這次捐獻的數(shù)量之多、質(zhì)量之高，引起了全國博物館界矚目。

　　據(jù)龐增和的女兒龐叔齡女士回憶：“記得當年省文化局長鄭薄來家作動員工作，講的話很簡單：解放前夕，國民黨拿走了南博的國寶，尤其是書畫大部分都被帶去臺灣了，現(xiàn)在院內(nèi)已無好的藏品，我們很尊重龐萊臣先生的為人，現(xiàn)在國家有困難，你們龐家是否能鼎力相助。曾祖母和父親聽后感到以國家利益為重，龐家應義無反顧地走在前面，就這樣沒幾天就決定了，根本沒有向國家提出任何條件，沒有拿一分錢獎勵?！?br/>
　　對于龐氏家族捐獻之舉，江蘇省政府和相關單位為龐增和先生頒發(fā)了獎狀，《新華日報》也刊文予以表彰，充分肯定了龐增和先生的這一愛國行為。2003年，在南京博物院建院七十周年之際，該院特意舉辦了龐增和捐獻古代繪畫特展，精心挑選出的龐增和捐贈的50余件精品作品展出，并邀請龐家的后人參加，受到了廣泛好評。

　　此外，龐增和還在1953年、1959年向蘇州博物館捐贈書畫文物39種，其中書畫34種。龐叔齡和母親至今還保存著當年捐贈的收據(jù)憑證。

　　“虛齋”的藏品，除了被國家機構收藏之外，有些也流向了社會。2012年元月，在參觀中國美術館舉辦的《鄧拓捐贈中國古代繪畫珍品特展》上，發(fā)現(xiàn)了北宋陳容的絹本《云龍圖》立軸，鈐印有“虛齋畫信”、“虛齋墨緣”兩方朱白收藏章，確信是“虛齋”的舊藏。顯然，此畫是在1949年“虛齋”分家之后售出的，并于五十年代由鄧拓收藏，然后于1964年捐贈給了中國美術館。

　　綜上所述，曾經(jīng)富甲天下的龐“虛齋”收藏，目前在國內(nèi)主要“落戶”在四個地方，即北京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南京博物院和蘇州博物館；而海外則以歐美的一些博物館和藝術館為主。

　　早在宋代，蘇軾就針對民間收藏事做過精辟的評論。他在《李氏山房藏書記》中說，“是以不藏于家，而藏于其故所居之僧舍，此仁者之心也?！本褪钦f，把私人的收藏奉獻于社會，是“仁者之心！”，而龐萊臣的后人們，顯然做到了這一點，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