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一沙

父親董希文，從他十八歲開始考進藝專正式學畫，到文化大革命的發(fā)生五十歲時被迫終止畫畫，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期不算很長。在他緊緊張張的一生中為自己所熱愛的繪畫藝術和為中國文化的健康發(fā)展，以盡可能的努力嘗試企圖完成在心中為自己定下的任務：負起對中國美術應有的一份責任。雖然時間和客觀條件沒能允許他達到更高的目標，但是他在有限的時間和空間里所做出的種種努力，卻留給了后人值得參照的可能。

他說，“一筆下去要負千年的重任”。正是以這種精神，表達了他心中對藝術宗教般的深切情感和最高的期許。

今年是父親逝世四十周年，也是他的代表作《開國大典》發(fā)表第六十年。常常人們提到董希文就直接聯(lián)想到《開國大典》，但這幅畫只不過是他一生中無數(shù)作品中的一幅，只因其廣泛的社會功能，被賦予過多的關注。在他完成《開國大典》之后的時間里，眾多同樣飽含激情并富于創(chuàng)造的作品，往往被這一副畫的光芒所掩蓋，人們常常忽略了他整個藝術道路的重要意義。確實《開國大典》一畫以其氣勢恢宏，具有鮮明的時代精神和嶄新的藝術面貌，帶給人們很大的震動，但作為他本人，其實一刻也未因此畫的成功而停止過新的探索和嘗試。

他在《開國大典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談》一文中說，“我開始創(chuàng)作《開國大典》這幅畫，就企圖把它畫成一幅與平常的西洋風的繪畫不同的具有民族氣派的繪畫”。又說“另外，我也想到今后的創(chuàng)作不一定要按照這個既成的模式固定下來，否則，反而會限制了自己在今后創(chuàng)作上更進一步對于民族形式的探討和發(fā)展”。他還說，“希望自己的經(jīng)驗作為拋磚引玉，能夠引起讀者對于繪畫上形式的具體做法有更多的創(chuàng)造”。他在之后的一系列其它創(chuàng)作中，不斷嘗試了許多新的做法。

《春到西藏》是他第一次去西藏，參加由史良帶隊的康藏公路慰問團，一路上看到工兵們開山鑿石修筑公路。回來后他卻選取了另一角度來展現(xiàn)這一事件：采用中國卷軸畫的形式，很靜很抒情的將畫面展開，一片初春的桃花下面，幾個藏民正在新開墾的土地上安詳?shù)馗N，抬頭望見遠處公路上開來的汽車。他通過這種溫和的、甚至是很溫柔的情調，來表現(xiàn)康藏公路通車后給藏民們帶來的實際溫暖。當時他為了把畫面表現(xiàn)得溫情，回到北京后到公園里對著桃花、杏花反復寫生，而且采用中國畫的毛筆，進行點染、勾勒，使它更具有中國的意味。

后來又畫了《紅軍過草地》。他為此曾不辭辛勞沿當年紅軍長征的路線跋涉半年，越過雪山草地，帶病體驗寫生，并閱讀了許多老紅軍的回憶錄。之后他便找到了這幅畫的色彩表情，大膽運用了黑、普藍與橘黃色間產(chǎn)生的強烈對比，情節(jié)刻畫得富于人性，筆觸雄渾而蒼勁，表現(xiàn)出在極其艱難困苦的戰(zhàn)爭中，紅軍戰(zhàn)士所具有的堅韌和樂觀精神。他自己認為這幅畫比之前的《開國大典》更有創(chuàng)造性的突破，因此尤為珍視。但是當年這幅畫一經(jīng)拿出展覽，就被認為是表現(xiàn)了黑暗的悲觀情緒，便受到批判，長期封存并被損壞。他對著那年還只有十來歲的兒子訴說了自己的壓抑心情。在那個時代，藝術家的探索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他后來常常陷于苦惱，受挫的不僅是滿腔真摯的激情，更不能釋懷的是，在政治口號的作用下對藝術表現(xiàn)形式的極度限制。

父親在他那個時代的畫家中算是比較個別的少數(shù)類型。身為油畫家他雖沒有去歐洲留學的經(jīng)歷，卻到過法國統(tǒng)治時期的越南，在巴黎美專分校跟隨法國人學習。在有如電影《印度支那》的氛圍中生活過，也領受到濃郁的南亞風情。作為學油畫的人，卻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深有感情，不僅千里迢迢奔赴敦煌，傾心學習古代藝術。還呼吁，“國畫應該引起重視，歧視國畫的思想，實質是缺乏民族自尊心?！彼m不是在延安親耳聆聽過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的講話并經(jīng)歷過整風運動的老革命，卻參加過地下共產(chǎn)黨的工作，冒著生命危險獨自承擔了黨組織交給的秘密任務，將幾十萬張木刻傳單印刷完成。他像成千上萬的中國革命知識分子那樣，敞開胸懷，迎接新中國的到來，用自己的一技之長謳歌人民的新生活，因此他的一系列表現(xiàn)社會題材的大創(chuàng)作，都是帶著真摯的情感去完成的。

他的學畫經(jīng)歷也較特殊，最初是個土木工程的學生，由于耐不住對繪畫的熱愛 ，才轉而一心投身了藝術。他在蘇州美專、杭州國立藝專、上海美專學習過，受到顏文樑、林風眠、潘天壽、劉海粟這些大家的教導，接受了不同風格的影響。再后來，他又前往敦煌近三年，在艱苦重重的沙漠中，莫高窟那上下千年，多少個朝代留下的雕塑繪畫，使他飽覽了多民族文化融匯的藝術瑰寶，更為他奠定了容納藝術大千世界的心理準備。

其實在他正式踏入藝術院校之前，他的父親董萼清，就以酷愛藝術的情性為他的早期藝術教養(yǎng)提供了良好的成長環(huán)境，使他在正式開始繪畫生涯之前便已經(jīng)熟悉了像董其昌、任伯年、徐渭、石濤、八大山人這些對他產(chǎn)生了啟蒙作用的大家，從而對中國傳統(tǒng)藝術有了非同一般的了解和認識。因此可以說，他的藝術征程是站在了一個較高的起點上。

早年豐富的學藝經(jīng)歷，供給他多方面的滋養(yǎng)，縱觀他一生變化多姿的表現(xiàn)手法就可以知道。早期他給我爺爺奶奶畫的油畫肖像，非常典雅細膩，甚至衣服扣眼的針腳都逼真可見。文革中被當作黑畫抄走的《云南收豆圖》，是他年輕時的一張重要作品，有寫實技巧，兼有傳統(tǒng)的高古游絲描，漂亮的大塊色彩又能感覺到很新的歐洲味道。這張畫的處理是新的，用敦煌的東西和寫實的技巧把豐富的場面組織到一起。他除少年時學過任伯年、陳老蓮、董其昌等人的東西外，從他的畫中還可以看到受拉斐爾等大師影響的痕跡，又能聯(lián)想到他留法歸來的老師顏文樑和常書鴻的影響。到后來的作品里，宋人的寫意筆法使畫風愈加奔放痛快。而明亮概括的色彩，既有中國畫的單純，又使人聯(lián)想到印象派和后印象主義的某種因素。這些諸多因素在他的手下，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語言，自己的面貌。他善于吸收前人的長處充實自己，卻從未將技法固定在某一家、某一派上。

父親將這種開闊的眼光和精神，也傳給了自己的學生們，引導他們發(fā)揮各自的特長走適合自己的路。他曾為了保護學生的藝術個性，甚至不惜多次遭受批判。他認為不僅要對藝術科學規(guī)律尊重，也要對作為藝術家個人的意志尊重。他的學生們后來各個都有自己的鮮明面貌，很多人成為了畫壇的棟梁，這也算是種教育的成果吧。

說到教學，記得我小時，曾見到他的一個證件上在特長一欄中，寫著“教學”二字。我奇怪的問，你的特長不是畫畫嗎？他認真地說，我是畫家，還同時懂得教學，不是所有會畫畫的人都能夠懂得的。他很在乎自己的教學這件事，在乎學生可以學到什么。在那個信息閉塞，話語被制約的年代，稍不留神就會被批成“白?！薄ⅰ坝H近封資修”的社會大環(huán)境里，他主持的中央美術學院董希文工作室卻為學生們提供了相對寬松的小環(huán)境，引導他們認識了許多在學校中不可能公開觸及的藝術種類和藝術表現(xiàn)形式，教他們了解民族與世界，懂得作為中國油畫家自身應肩負起的責任。

父親有著中國古代文人潔身自好的品行。瀟灑挺拔、干凈利落，清矍的面龐不茍言笑，但每當談到藝術，他的眼睛里總會閃現(xiàn)出熱情的光亮。他的藝術趣味是很豐富的，曾長期將自己收藏的磁州窯黑彩大罐和紅綠彩盤與波提切利、拉斐爾、格列柯等畫家的作品一同擺放或懸掛在家中。就是在這間小屋里，他接待了無數(shù)同道和友人，尤其是他的學生們。與他們分享和探討藝術的魅力，熱烈地欣賞其間那種對比鮮明的色彩中活潑自由的民間氣息，或肅穆悲愴的情境與典雅的純凈樸素中具有的人文主義精神。案頭總是擺放著書法碑帖，他既喜歡三公山、天發(fā)神讖碑這類的茂密、硬朗，也喜歡像圣教序、曹全碑的典雅秀美和超脫飄逸。在他的畫中無論是痛快揮掃的雪山云朵，還是點點勾勒的花草、小牛，每個筆觸都是元氣充沛的，透出勃勃生機，淋漓地表現(xiàn)出中國畫論所講的核心精神“氣韻生動”。（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