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驗的左右陷井

“中國經驗”的提出，乃是基于90年代中國美術所面臨的新的文化情境：隨著中國社會的進一步開放，中國藝術家開始進入西方藝術圈和展覽體制;然而，這種最初的選擇大多出于西方主展機構及主展人的人權主義思路和歐美中心的文化多元主義。在這種他者的眼光中，90年代中國美術依然是反抗性的和政治化的，中國藝術家依然滯留于前現(xiàn)代藝術革命和毛澤東時代情結。選擇是一種權利，被選擇亦并不被動，而是中國藝術家投其所好的主動作為。權利和趨附權利的共謀性掩蓋了90年代中國美術所發(fā)生的真正變化。產生變化的主要原因是先進通訊工具和公共傳播媒體的普及，把中國人置于共時性的世界文化資訊之中，或者說，是當今世界的各種社會問題、文化問題和精神問題使中國藝術漸始于西方同步。不可否認，中國人在90年代的社會生活中同時遭遇到前現(xiàn)代、現(xiàn)代和后現(xiàn)代并置的文化情境。也不可否認，帶有前現(xiàn)代藝術特征的個體解放運動和帶有現(xiàn)代藝術特征的反傳統(tǒng)反學院反文化心理仍然具有現(xiàn)實意義。但是，我們仍然沒有理由忽視90年代中國文化正在發(fā)生的重大變化，這就是：

(一)、大眾傳媒和慣性意識形態(tài)的結合，使通俗文化和流行藝術鋪天蓋地，以文化理想和思想追求為核心，藝術精英必須重新確定自己的價值，在當代文化一體化的潮流中揭示個體發(fā)展的可能性。

(二)、面對后殖民文化情境和歐美文化中心論，提出中國藝術的獨立性和中國藝術家的身份問題。中國作為一個文化大國，不可能象一個沒有自身文化傳統(tǒng)的小國那樣，只要成為西方國際大展中一個富有特色的展位與展區(qū)，就可以滿足。中國對世界未來文化的發(fā)展負有責任，我們不能認同未來文化只是西方文化的全球化——起碼在精神文化領域不能是這樣一幅圖景。中國藝術只有在自主、自然和自發(fā)性的狀態(tài)中才能造就當代性的藝術成就和自為性的藝術歷史。當然，這不僅需要獨立的創(chuàng)作意識，而且需要相應的運轉機制，但放棄這種追求顯然是不負責任的。

然而，在強調中國經驗的時候，我們非常容易進入兩個陷井。一個是新保守主義，借后現(xiàn)代對傳統(tǒng)兼收并蓄的態(tài)度，恢復學院主義的權威，把90年代中國美術的發(fā)展歸結為現(xiàn)代藝術技巧、技能和技術的完善，以再造現(xiàn)代藝術高峰的虛幻理想，抵制藝術對當代人生存處境和文化狀態(tài)的普遍關懷，在折衷和倒退中走入或接近權利中心。另一個是“中國方式”，這個概念的提出就是歐美文化中心論的，因為它要求中國藝術家在西方文化精神的普遍原則之下參加指揮權在北約的多國部隊，而只是穿上自己的服裝讓人方便辨識而已。其關心所至不是在中國人當代性的生存經驗中必須提出的問題，而是在他者眼光中中國應該有什么東西，然后以此為根據(jù)推出藝術潮流。由此造成的結果是國外展覽成為國內創(chuàng)作的風向標，我們失去了獨立的選擇權利和判斷標準。

兩個陷井都是權利中心的陷井，新潮藝術家和新潮藝術批評家從反抗權利到追逐權利，所放棄的是思想的獨立性和歷史的責任感，而這恰恰是今日藝術最可寶貴的東西?！八囆g是無法和權利結盟的”——薩特《隨想錄》中這句話值得我們深思。

南方藝術的種種詰難

中國經驗嚴格地說不是“中國”的，因為中國之大，相當于歐洲好多個國家，而具體的藝術經驗總是區(qū)域性的。既然我們可以討論法國藝術、德國藝術，為什么我們不能討論南方藝術乃至西南藝術呢?

南方藝術的提出是對北方權利中心的批判，這是涉及中國文化建設的大問題。長期以來，中國一直是北方中原文化即儒家文化實用理性中心主義，而多元、感性、人文的南方文化一直處在被翦除的狀態(tài)。我們討論中國現(xiàn)代文化的發(fā)展，總是東西關系之爭，而事實上，中國文化的未來不可能全盤西化，即使是現(xiàn)代化也不可能如新儒學所憧憬以儒學理念去拯救世界。中國未來文化的發(fā)展應該從南方文化的歷史和現(xiàn)狀中去獲取基因和動力，從遠古的多元、人文、感性到近代的工商、市民、城市，南方文化包含著極大的可能性。以雙向或多向的文化互動改變一元化的文化兼并，乃是我們遲早要提出的文化問題。

南方藝術現(xiàn)已形成三個重要板塊，上海、西南和廣州，可以感覺得到這些地區(qū)的藝術家自90年代以來有著獨立、持續(xù)的發(fā)展，這種區(qū)域的崛進，成為中國當代藝術沉穩(wěn)而堅實的力量。

區(qū)域的崛起意味著文化格局的改變，也有利于改變中西方藝術交流的關系。因為在政治權利中心，藝術交流往往借助政治管道進行，藝術很容易成為國家間政治關系的隱形武器，成為謀取政治權利和文化權利的手段。而區(qū)域性的交往則更接近藝術交往的本質，即它是人與人共享不同特點的一種方式。區(qū)域性交往可以是國際的、也可以是國內的，它不受國家概念的直接影響。正象我們很難整體地談論今天的歐洲文化和歐洲藝術一樣，西方學術界遠距離的整體的看待中國文化和中國藝術，實際上很難達成真正的藝術交流。藝術交流需要面對藝術事實本身，事實的具體性和差異性是不能用先入為主的整體概念來抹煞的。在今天誰也不可能整體地了解世界藝術，因為藝術世界沒有整體。我們只能通過局部的連系來實現(xiàn)人類的交流。

可以說，中國經驗的再次提出，不過是區(qū)域性文化和藝術價值的提出，因為消解中心的同時即是消解整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