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范曾是當世一流的藝術家、學問家，杜維明是新儒學的代表人物，他們都對中華文明進行著承載、闡釋、傳播、光大的工作，從這個意義上講，范曾和杜維明兩位先生就是當代的大儒。他們的對話是學術界的一個佳話。2010年 2月，由北京大學和北京電視臺聯(lián)合主辦的一個電視節(jié)目《天與人》在北京電視臺播出，受到廣泛的關注。本文即截取二人對話中關于中國藝術精神的一段話，以饗讀者。


　　杜維明：范先生作為一個藝術大家，是在深厚的學養(yǎng)基礎上創(chuàng)造藝術。他對中國經(jīng)典文字之美特別欣賞。他有幾句概括我不能完全記得，但我覺得是對經(jīng)典之美非常傳神的一種概括。他說中國經(jīng)典之美是簡約的、是高華的、是確實的、是樸直的，同時它也是圓融的、博大的。另外，他用到一個我不曾想到的詞語，就是“深雄”，又深厚又有氣派。

　　范曾：博大深雄、簡潔高華，這的確是中國文字本身，帶給我們文化人的無與倫比的稀世之寶。我們中國文字的確是一種很簡練的文字，它的語言涵蓋內(nèi)容卻是非常的豐富。

　　尤其在中國的經(jīng)典，像《論語》、《孟子》里，要言不繁，可是說的事情很多。孟子在《梁惠王》里面講：“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謂有世臣之謂也?！惫蕠鞘裁矗坎皇情L了幾棵大樹，而是因為有人，“有世臣之謂也”。我們也講，北京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謂有大師之謂也。杜先生來到北大，北大才是個北大，對不對？你說一個大的知識分子不是可以批量生產(chǎn)、論堆計算的。國家學術之安危，往往系于一兩人之身。中國儒學走向世界，儒學之所以有未來，杜先生在這里面所起的作用極大。中國人講話，的確有時候要言不繁。像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昌黎，他有時候一篇文章幾十個字，照樣很完整。蘇東坡寫文章，“行其當行，止其當止”，這又是中國文人一種瀟灑的氣度。這個孔子不講過嗎，“文勝質(zhì)則史，質(zhì)勝文則野，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這個史和野，都不是中國的文人所需要的語言風格和氣質(zhì)。中國文人所需要的風度、氣質(zhì)和他語言本身都是統(tǒng)一的。其實人的氣質(zhì)之美，往往是通過語言表現(xiàn)出來的。張載文章寫的非常之好，他曾經(jīng)談過人的氣質(zhì)問題。張載說人，有一個“本然之性”，還有一個“氣質(zhì)之性”，人的第一等重要的工作就是改變氣質(zhì)。改變氣質(zhì)從哪開始？他的語言是其氣質(zhì)最重要的載體。這人，典雅；這人，高華，這人，鄙俗。這個完全是內(nèi)在的修為所使然。

　　有記載云，張載，他平時待人接物，不動聲色的，以自己行動做無言之教。張載特別強調(diào)改變氣質(zhì)是頭等重要的事情，我想這個包含著語言、行為、動作。一個人走到我面前，我是很注重看相格的，這相格有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看他皮毛外相。第二個要看他骨相，這個骨相又不是皮毛外相了。骨相之成，須幾代人。最后一點看，風神如何。也許他的皮毛外相，骨相還都不行，可是呢，這個人有一道風神。這道風神把他一切都可以忽略了，這道風神是十分離奇的。剛才我們談到梁漱溟先生，梁漱溟先生，當然杜先生非常熟悉的，見過很多次。我呢，僅僅見過一次。在人大會堂吃飯，他和我同一桌。他端坐那里，吃的很少很少。很瘦的一個小老頭，危然端坐，巍巍然，大氣象。我是一個藝術家，所以我經(jīng)常從外相先判斷一個人。先察其貌然后再聽其言、再觀其行，子曰：“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杜維明：這使我想起了“身教”，身教就是以身體的行為來傳達信息，也就是無言之教。實際上，身體本身也可以顯示一個人的內(nèi)在價值，包括他的行為方式、他的態(tài)度和他的信仰。在西方的美術中，大概從希臘以來，對人的描繪多半是描繪人的自然特征。但是，我的一位老師徐復觀先生曾經(jīng)提到，中國傳統(tǒng)藝術中對人的描繪是從了解人的風骨、氣象入手的。這種描繪人的方式也逐漸滲透到我們對于文體的了解、對于詩的評價，乃至對于藝術的欣賞中。這些詞匯多半是沒有辦法翻譯的，像氣韻生動啊、風骨啊、神髓啊，非常難翻譯。很可能這是代表中國思想的特色，這種特色和西方從自然來發(fā)展出來一套語言非常不同。人是一種變動中的存在者，但我們在理解一個人時并不是把他一生的所有變化細節(jié)都納入考察范圍，而是往往能很快捕捉到這個人的特質(zhì)，或者說神韻。這種特別的智慧和觀察自然、研究自然的知性活動有相當大的不同。在中國，像東漢的品題人物實際上就體現(xiàn)了這種智慧。類似的理解方式也貫穿于對中國的文學、藝術、繪畫的理解，這大概是一種在中國之外，在西方很難看到的一種基本的洞見。不知道您有怎樣的看法？

　　范曾：對，我想正如杜先生所言，中國古人形容一個人的詩、詞，或者形容一個人，都用很短的句子。比如講“郊寒島瘦”，孟郊的詩，寒；賈島的詩，瘦。又比如講，“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庾信的東西，清新；鮑照的東西，俊逸。同樣，形容人也是這樣。我記得好像朱熹如此評論孔子、顏回和孟子，他說孔子，天地也；顏回呢，和風慶云也；孟子呢，泰山巖巖之氣象也。朱熹就給我們傳神地刻畫了三個人。的確，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論語》上，對顏回的描寫。“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也。賢哉回也”，“賢哉回也”，用了兩次。

　　杜維明：您剛才提到了朱熹對這幾位圣賢的描述，實際上孟子那時候就做過類似的描寫。他認為，伯夷是代表“圣之清者”；伊尹，他花了很多的時間在從事于政治的事業(yè)，有一種急迫的心情要改變這個世界，所以他是“圣之任者”；另外柳下惠，他是屬于“圣之和者”。那孔子呢？經(jīng)過考慮，孟子認為孔子是所謂“圣之時者”。他不是用一個靜態(tài)的結構來表示孔子的特點，而是從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來描述。所以他就用奏樂的過程來表示，“金聲而玉振”，也就是說這個人在任何一個不同的時段，都能夠恰到好處，所以該走就走，該停就停，他的行為不是出于對任何條條框框的遵循，所以完全是自然的，完全能夠發(fā)揮他內(nèi)心里面最真誠、最切實的一面。